季羡林:回忆的澹影,水仙的冷光

2018-11-11 

我走过其他许许多多的路,看红的梅,白的雪,潋滟的流水,十里稷稷的松壑,死人的蜡黄的面色,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。

——季羡林

回 忆(节选)

文 | 季羡林

回忆很不好说,究竟什么才算是回忆呢?我们时时刻刻沿了人生的路向前走着,时时刻刻有东西映入我们的眼里。

——即如现在吧,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清浅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,漫在水里的石子的晕红和翠绿,茶杯里残茶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几点金星。

但是,一转眼,眼前的这一切,早跳入我的意想里,成轻烟,成细雾,成淡淡的影子,再看起来,想起来,说起来的话,就算是我的回忆了。

回望过去的茫茫里,有着我的足迹叠成的一条白线,一直引到现在,而且还要引上去。

我走过都市的路,看尘烟缭绕在栉比的高屋的顶上。

我走过乡村的路,看似水的流云笼罩着远村,看金海似的麦浪。

我走过其他许许多多的路,看红的梅,白的雪,潋滟的流水,十里稷稷的松壑,死人的蜡黄的面色,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。

我在一条路上接触到种种的面影,熟悉的,不熟悉的。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着的时候,蓦地成轻烟,成细雾,成淡淡的影子,储在我的回忆里。有的也就被埋在回忆的暗陬里,忘了。

当我转向另一条路的时候,随时又有新的东西,另有一群面影凑集在我的眼前。蓦地又成轻烟,成细雾,成淡淡的影子,移入我的回忆里,自然也有的被埋在暗陬里,忘了。

新的影子挤入来,又有旧的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幻灭,有的简直就被挤了出去。以后,当另一群更新的影子挤进来的时候,这新的也就追踪了旧的命运。就这样,挤出,挤进,一直到现在。我的回忆里残留着各样的影子,色彩。分不清先先后后,萦混成一团了。

我就带着这萦混的一团从过去的茫茫里走上来。现在抬头就可以看到水仙花盆里反射的水的冷光,水里石子的晕红和翠绿,残茶在灯下照出的几点金星。

我面对着当前的事物。不知怎地,迷离里忽然电光似的一掣,立刻有灰蒙蒙的一片展开在我的意想里,仿佛是空空的,没有什么,但随便我想到曾经见过的什么,立刻便有影子浮现出来。跟着来的还不止一个影子,两个,三个,多,更多了。

影子在穿梭,在萦混。

又仿佛电光似的一掣,我又顺着一条线回忆下去——比如回忆到故乡里的秋吧。

先仿佛看到满场里乱摊着的谷子,黄黄的。

再看到左右摆动的老牛的头,飘浮着云烟的田野,屋后银白的一片秋芦。

再沉一下心,还仿佛能听到老牛的喘气,柳树顶蝉的曳长了的鸣声。豆荚在日光下毕剥的炸裂声。

蓦地,有如阴云漫过了田野,只在我的意想里一恍,在故乡里的这些秋的影子上面,又挤进来别的影子了——红的梅,白的雪,潋滟的流水,十里稷稷的松壑,死人的蜡黄的面色,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。

同时,老牛的影,芦花的影,田野的影,也站在我的心里的一个角隅里。

这许多的影子掩映着,混起来。我再不能顺着刚才的那条线想下去。又有许多别的历乱的影子在我的意念里跳动。如电光火石,眩了我的眼睛。终于我一无所见,一无所忆。仍然展开了灰蒙蒙的一片,空空的,什么也没有。

我的回忆也就停止了。

我仍然带了这萦混的一团影子走上去。

当我注视着一件东西发愣的时候,这些影子往往就叠在我眼前的东西上。

在不经意的时候,我常把母亲的面影叠在茶杯上。

把忘记在什么时候看见的一条长长的伸到水里去的小路叠在Hölderlin的全集上。把一树灿烂的海棠花叠在盛着花的土盆上。

把大明湖里的塔影叠在桌上铺着的晶莹的清玻璃上。

把晚秋黄昏的一天暮鸦叠在墙角的蜘蛛网上,把夏天里烈日下的火红的花团叠在窗外草地上半匍着的白雪上……

然而,只要一经意,这些影子立刻又水纹似的幻化开去。

这一团影子幻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?

随了大明湖里的倒影飘散到茫迷里去了吗?

随了远山的淡霭被吸入金色的黄昏里去了吗?

说不清;而且也不必说。

(本文选摘自季羡林《回忆》,文章部分用语习惯与今日通行规范有异,本文未做改动,请读者自行留意。)

图片:来源于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

编辑/排版:孙芳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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